【郭強生】
你們稱之為ipod的那玩意兒,對我而言簡直有點匪夷所思。一萬首歌曲千年不壞,以數位檔案存放於半隻手掌大小之薄片記憶體,炫人的是那造形抑或那無限擁有的想像?幾乎人人胸前都垂吊一只如鍊墜的小匣,有朝一日或許只須聲音啟動:我要西城男孩,周杰倫請出列。然後那電磁精靈如從阿拉丁神燈中鑽出,你可知這樣的許\願,有一天會變成蒼涼的獨白?你們有一天也會同我一樣,傻張著枯唇,偏偏再想不起那人名或歌名。千萬個音符手舞足蹈,笑你以為的天長地久,原來只是一廂情願罷了,它們可從沒說過要陪你老。他們永遠是青春完美無瑕,你的聲音則日益瘖←,老花眼鏡戴上仍摸不著按鍵。讓我先放一首Jim Croce,再慢慢道來吧。
那時候西洋歌曲都取之於盜版,工廠自行剪接發行,當我第一次看到有朋友竟然拿出正版的金•克勞契黑膠唱片,我立刻央求幫我轉拷卡帶一份存念。你聽,雖然我手上只有那份卡帶,可是唱針接觸音紋的那一聲輕輕的,喳,完全再現喲!喔還有,聽見那帶著顆粒般的小小磨擦嗎?那是黑膠唱片特有的音感──
你錯了。等你再過二十年,偶然又翻出曾伴你夜夜孤獨的歌聲,是這些不完美的小小磨刮窸窣,如碎腳印般的癡癡輾轉,讓你不禁會心一笑,讓你突然大夢初醒,讓你泫然欲淚──
不,我沒有傷心,是因為太美了,那聲音,太真實。現在這首歌叫"New York Is Not My Home"。可以想像羅大佑出第一張唱片,戴著墨鏡嘶啞唱著:「台北不是我底家!!」我一聽到即抱著胸翻倒在地上不起的樣子嗎?紐約是不能當作家的,克勞契知道,可是他唱出了那種如夢的疏離,聽過了以後其實是想死了一定要去紐約!我被克勞契的歌聲輕輕刮傷,紐約嘛也是,就像現在你聽到的,唱針磨擦著轉動的漩渦,要有這樣的小小刮磨才發得出聲音,這,想必你還不能懂。
隨身聽,或walkman,是啊我們那時候都這樣叫的。那時我才高一,只聽說過日本新力研發出這樣的新產品,在台灣都還沒有人見過。有一天班上同學拿出了一個筆記本大小的機器,接上耳機,天啊,真的是立體身歷聲音響!我回家後將這神奇的產品同父母一再描述,Sony的要進口,可是台灣也會做了呢!然後萬萬沒想到,父母真的買了一個給我。
長到那年紀為止,「戴陽牌」隨身聽是父母送給我最貴重的禮物,大概是看我真的太喜歡聽音樂。我當然就要帶著禮物去學校獻寶,下課時間拿出來聽首歌,真是快樂。直到有一天,有一天,真的Sony在班上出現了。我才知道它的大小只有「戴陽牌」的一半,重量則三分之一不到。我的隨身聽是個冒牌的笑話,放學時感到它在書包裡碰撞,根本是塊磚頭。
但是我一直沒有換新,我依然在家每晚戴上耳機,捧著我磚頭般的隨身聽客廳裡走動,讓父母看見我多麼喜歡我的新玩具。我不能讓他們知道,真的隨身聽長什麼樣子──想到「戴陽」總會讓我掉淚,我為自己的虛榮感到可恥,我多希望還能收到父母買給我的玩具……
從我的「戴陽」到你的ipod,其實都不過是幻覺啊!有一天你終會不想再戴上耳機把世界排除在外,你真正想聽見的是生命,包括曾被它刮傷時那小小的一聲,ㄠ喔。
【2006/08/18 聯合報】